17岁的父亲高中毕业招工进了电管所那还是上世纪60年代的事情。从此他骑着那辆一启动就声大如牛嘶叫的破旧摩托车走遍了庆阳的峁峁梁梁,杆塔架设、入户抄表,在乡村供电所一干就是30多年。
90年代初庆阳地区好多乡村偏远一穷二白底子弱,电网初建时好多老乡一辈子连汽车都没有见过,还有人问“你们栽的啥杆,拉的啥线,干啥用的?”“拉电的,不用点煤油窑里就能亮”。年轻的父亲背着干粮和奶奶缝的百家布褥子,驻扎在工地,一遍遍地跟前来询问的老乡解释道。他跟我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我常常笑得前仰后合,父亲却目光黯淡地说,从前的生活条件无法与现如今相比,他自己就是个农村娃,他知道生活在贫困中的人们接受新事物的无力。每当架好线,看到一盏盏亮起来的灯泡和乡亲们开心的笑脸,他就从不觉得苦了。
与我时常寻思着怎么做一个“斜杠青年”不同,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几乎是父亲那一代人的职业理想。他有一只技术比武得来的搪瓷大老碗,碗边儿上写着“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不吃老本要立新功”,多少年过去了,瓷碰掉了多处,黑疤醒目,还没舍得扔,又拿给猫盛水喝。我开玩笑说猫咪喝的不是水,是充满古早味的寂寞。冬日的一束阳光投射进来被分割成几块,空气里悬浮着微尘,猫停留在一块阳光里用舌头快速卷着水嗓子眼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父亲停留在另一块阳光里静静地看着它并不说话。他双手起皱,眼角耷拉,头发花白,也瘦了好多。身后的墙上挂着他穿新电力制服的照片,他和参与修建的办公楼的合影,他得了年度优秀党员捧着奖状的照片,他送别老同事时的集体合影……这一年他退休在家,他大概真的寂寞,也大概真的感念从前。他说他一辈子都在村镇供电所里当电工,他希望我以后能考进行政事业单位工作,起码不受风吹日晒,不用架线爬杆。接着他又说起拉线结绳的8种方法,说起他的农村电工技能学习笔记,和他又学了什么党的理论。我似乎理解了他挚爱一生的职业却不愿意儿女再碰的矛盾心情,作为电力工人他深知这份工作中的艰辛与危险,作为父亲他只愿儿女过得平安自在。
但我还是从电校毕业后进了供电公司,来到庆城县35千伏凤城变电站从事变电运行工作。参加工作的头一天,我就学会了变电设备倒闸操作,我像初次飞翔成功升空的小鸟一样,难掩兴奋地给父亲打去电话,父亲的声音也充满欣喜,鼓励我要虚心学习,再接再厉。以后的几年里,我和变电站的其他同事一起,共同创造了安全运行1000天的好成绩。在35千伏玄马变电站上班时离县城远,当时玄马镇最大的工业生产负荷就在砖瓦厂,砖瓦厂白天启动砖机,10千伏母线电压就偏低,晚上停用砖机,电压就变高,时常改变负荷,突变量特别大。我和同事只能在现场时刻监视负荷变化,操作又常在夜间进行,冬天的晚上寒风丝丝入骨,我穿着大棉袄绝缘鞋还戴着眼镜,冻得直跳。这时传来父亲的声音:“龙龙,操作完了就出来,我给你送些吃的”。只见黑暗中一个手电筒的光圈坚定地等在设备区外,我捂着冻得生疼的脸,来到父亲身边,他带着头盔,穿着皮大衣皮护膝,一只手里提一个塑料袋。
“爸,你咋来了?”
“我看见反光条晃来晃去就知道是你,你别在设备区里跳,要注意安全。”
“爸,《安规》里没说脚冻麻了不许跺脚,嘿嘿,这么冻,你咋来了,你看天黑了骑摩托危险不?要注意安全。”
你一言我一语,也不觉得冷了。父亲送来了我爱吃的腌菜和手工馍,还送来了母亲给我买的棉袄,大概在他们眼里,我再大也是个生活无法完全自理的孩子。
得益于几年在变电站的锻炼,我逐渐成长为一名技能娴熟的变电运维人员。之后随着机构改革、自动化程度革新等,我变换了多个不同的岗位,但从来没变的是我对工作的认真负责,我对时代的感恩。从精准扶贫、户户通电到银西高铁建设,从人工挨户抄表到远程采集电量,从排队营业厅缴费到互联网、手机APP缴纳,从驻站值班到无人值守远程停送电,更多的群众已然享受到了电力发展的成果。庆阳的夜晚灯光璀璨、游人如织,万家灯火的背后,有像我和父亲一样,一代代电力人的默默奉献和守护。
父亲已走了11年,我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此时的电力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根丝线,穿起过去、现在与未来的针鼻,增添着一份饱含思念的联系。那个叫父亲的男人,那个在乡村服务了一辈子的男人,那个我曾以为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男人,原来他会老,也会走,他隐藏了所有的情绪、脆弱和对生活的牢骚,陪我成才,温暖了我的时光。(李燕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