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电东送初任务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川渝两地缺电是中远期问题,当水电站分批逐渐投产发电后,外送是当下迫在眉睫的事,如果留下来近期川渝两地“吃”不下,会造成新的弃水。
“不能为了解决短期问题,就回避长期问题,也不能以长期问题,就忽视短期问题。”前述西南能源主管部门官员说。
西部地区电力送出省区希望留电,这在制定西电东送国家战略的初期还并不是影响决策的因素。彼时更为急迫的是东部经济迅速发展导致的用电紧张和西部经济发展困难。
国务院原副总理曾培炎在《西部大开发决策回顾》一书中提到,1988年,邓小平同志提出“两个大局”的战略构想。一个大局是:“沿海地区要加快对外开放,使这个拥有两亿人口的广大地带较快地先发展起来,从而带动内地更好地发展,这是一个事关大局的问题,内地要顾全这个大局。”另一个大局是:“发展到一定的时候,又要求沿海拿出更多力量来帮助内地发展,这也是个大局。那时沿海也要服从这个大局。”
国家发改委原副主任张国宝曾回忆,改革开放之后,原本经济总量只有辽宁省80%的广东,一举超过东北三省的经济总量,一时间用电“告急”,拉闸限电成了家常便饭。
2000年8月初,在北戴河会议上,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建议在贵州、云南建设1000万千瓦发电机组,以水电为主,送往广东省。
据张国宝回忆,会上,究竟是在广东省建设1000万千瓦发电机组好,还是从贵州、云南向广东输送1000万千瓦电力好,有了一个小的争论。朱镕基当时站起来说:“如果不能完成向广东送电1000万千瓦的任务,我总理辞职。”然后对与会的时任国家计委主任曾培炎说:“你这个国家计委主任也辞职。”
曾培炎后来在书中写道,大规模、长距离的北煤南运、北油南运、西气东输、西电东送,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是中国能源流向的显著特征和能源运输的基本格局。开发西部地区能源资源,是将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的重要途径,不仅可以为西部发展提供动力和产业基础,也有利于保障国家安全。
西电东送与青藏铁路、西气东输一起,是西部大开发重大基础建设项目的三大标志性工程,包括北、中、南三条通道,北部通道将黄河上中游水电和山西、内蒙古坑口火电厂的电能送往京津唐地区;中部通道将三峡和金沙江干支流水电送往华东地区;南部通道将贵州乌江、云南澜沧江和广西、云南、贵州交界处的南盘江、北盘江、红水河的水电以及云南、贵州两省坑口火电厂的电能开发出来输送到广东。
二十年之后,西部大开发有了新的指引。2019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推进西部开发,制定西部开发开放新的政策措施,西部地区企业所得税优惠等政策到期后继续执行。2019年3月19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第七次会议召开,会议审议通过了2020年5月17日国务院发布的《关于新时代推进西部大开发形成新格局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指导意见》)。
《指导意见》明确,支持符合环保、能效等标准要求的高载能行业向西部清洁能源优势地区集中。发展高水平开放型经济,在西部地区打造若干产业转移示范区。
相关媒体报道,2019年6月,四川省政府和中国科学院在成都签署协议,提出四川拟与中科曙光共建成都超算中心。2020年1月11日,在重庆市第五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上,时任重庆市人民政府市长唐良智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推动汽车、生物医药、材料、能源等支柱产业迭代升级;壮大“芯屏器核网”全产业链;建设“云联数算用”要素集群。
根据2020年四川迎峰度冬新闻通气会披露的信息,从行业来看,电子信息产业用电量增长强劲,首次进入全省前五强行列,排在前面的分别是钢铁、水泥、电解铝、化工,前五强用电量占全省电力消费总量约三成,同比增长9.51%,增速较全社会用电量高2.34个百分点。
从产业类型看,第一产业用电量13亿千瓦时,同比增长17.8%;第二产业用电量1677亿千瓦时,同比增长7.4%;第三产业用电量462亿千瓦时,同比增长9.9%;城乡居民生活用电量484亿千瓦时,同比增长3.7%。
推动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建设的决策被两地认为是破局川电外送政策的最佳契机。当地有官员指出,水电开发和外送的政策处在了外部条件变化的临界点,亟待重新审视送与留的问题。
“川西的电能应通过经济高效安全的方式优先输送到成都和重庆负荷中心,然后再考虑外送。而不是继续因循过去制定的规划坚持外送,这不是短期内弃水、送受端电源替代率等技术细节可以左右的。”上述官员直言。
留还是送?
如果西电留存,对其他省区来说意味着什么?
罗毅芳在前述文章中指出,受四川与重庆两地电源和负荷分布不均衡影响,川渝断面南北通道潮流不均衡问题严重,洪板线热稳制约川渝断面送电能力,使川渝联络线实际输电能力下降。尽管2014年实施了洪板双回线增容改造工作,但是目前川渝联络线实际输电能力仍受多种因素制约。
而川渝通道是重庆及华中东四省吸纳四川水电的唯一通道。川渝断面输送能力受限,又使得渝鄂断面闲置,输送能力无法充分发挥。受输电通道的瓶颈制约,重庆及华中东四省吸纳四川水电极其有限。
一位长期从事电力分析的人士指出,四川和重庆的互动必须依靠省间联络线实现,如果送受电量和方式改变,必然会影响四川送华中其他省区,包括湖北、湖南等的份额。
而对于东部沿海受端省区来说,则是更为复杂的挑战。
张国宝曾回忆,西电东送刚刚启动时,就有专家担心今后送电端经济发展了,便无电可输或少输。
西部留电意味着外送电量减少,而近年来东部省区承受的“控煤”压力渐增,能源前景也不明朗。
以川电的受端省份之一江苏为例,其全社会用电量和最高负荷2018年以来不断刷新纪录,煤炭消费量也“蹭蹭”上升,为了解决清洁供应问题,“敞开胸怀”从甘肃、四川等地引入电力。eo曾报道,2018年,江苏与甘肃、四川就通过发电合同转让交易实现了清洁能源置换;同时大力发展新能源和分布式,并推进需求响应,以应对系统峰谷变化。
但有长期从事能源规划研究的业内人士指出,分布式能源能量密度太小,难以支撑起大规模的工业负荷。而高昂的本地能源转型成本又是另一个“紧箍咒”。
处于西电东送南线受端的广东,在2020年地方政府工作报告中明确要加快能源结构、产业结构优化调整,抓好近海风电场开发建设。截至目前,广东核准海上风电项目约3200万千瓦,预计“十四五”期间新增规模将超过1000万千瓦。
2020年1月20日,财政部、国家发改委、国家能源局三部委联合发布《关于促进非水可再生能源发电健康发展的若干意见》(财建〔2020〕4号),新增海上风电和光热项目不再纳入中央财政补贴范围,按规定完成核准(备案)并于2021年12月31日前全部机组完成并网的存量海上风力发电和太阳能光热发电项目,按相应价格政策纳入中央财政补贴范围。
这意味着,沿海省区在2021年后的海上风电产业或将不再拥有0.85元/千瓦时的高水平电价待遇。地方层面是否有意继续支持海上风电产业发展,为其提供新的补贴?部分投资者预计,2022年以后,“热闹”的海上风电产业或许会进入冷静期。
多位业内人士分析,用海上风电、气电等“置换”煤电、“填补”西电,即便短期内可以实现终端电价不涨,长期来看,生产成本的上涨也会慢慢显露。而在市场化背景下,高价机组大都留在市场“门外”,也将对电网的兜底能力带来巨大挑战。
“东部追求自给自足,不可能是最经济的发展方式。如果有东部省份发现自给自足更划算,原因不是它算对了账,而是他算账的前提就错了。”冯永晟直言。
他分析认为,产业西迁需要西部省区强化内部网架结构,但除非达到一定规模,否则西迁对西电东送的短期直接影响不会太大,长期影响会逐步显现,程度有所差异,西南和西北也会有所不同。
西部无电可输或者少输并非东部目前担心的唯一问题。一到汛期,如果来水丰厚,西南大水电的弃水压力仍然存在。据eo了解,2020年6月,受端省份相关电厂收到弃水预警通知,6月以来,云南澜沧江、金沙江流域来水大幅增加,同比超过5成;受到汛期影响,贵州水电发电量创新高,6月以来,贵州电网公司安排火电机组停机1200万千瓦以上,为水电消纳腾出空间。
受到疫情影响,一季度低迷的负荷需求之下,东部自有电厂的利用小时数纷纷创下近年来新低,二季度末期负荷一回弹就遭遇弃水预警,预计三季度“收成”也不甚乐观。
“围绕西部电力外送减少本身来看恐怕不是一个合理的视角。”冯永晟指出:“电改背景下,省内或跨省送电的方式都在变化,这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省内与跨省的合理配置问题,从这个视角看,减少未必不好;但如果持续过剩,东部也有空间消纳,减少就没有必要。更重要的是破除跨省区的交易的体制机制障碍。”
他认为,由政府来决定减少,不是合理的选择,弃电、窝电仍然会周期性出现。外送问题涉及到一个省内电源总盘子的重新配置,计划安排是否合理,哪些电源适合外送等等。“现在推全国统一市场,既然是‘市场’,减少国家计划和政府间协议,就应是一个基本方向。地方利益难以协调的时候,找市场才是最好的办法。”
今年7月1日,国家发改委、国家能源局印发修订后的《电力中长期交易基本规则》(下称“基本规则”)提出,推动优先发电参与市场,不断提高跨区跨省优先发电中“保量竞价”的比例。
广州电力交易中心消息,近日首批机组正式投产发电的金沙江乌东德水电站,2020年电站商运电量全电量参与跨省区市场化交易,2021年及以后,推动按“协议+市场”的模式,前者“保量保价”与“保量竞价”结合,并逐步提高“保量竞价”比例,后者通过市场化交易机制组织,根据供需和来水情况开展,不限规模。
在近日举办的“中国电力市场年会2020”上,中国人民大学应用经济学院院长郑新业指出,由企业与用户直接参与到跨省区电力交易决策中,将比政府与政府签协议效率更高。
也有业内人士指出,发挥市场配资资源的决定性作用,并不是政府绝对不介入,放手让市场自行其是。对电力市场而言,发挥市场配资资源的决定性作用,更多是在发挥其发现价格信号的作用,在投资决策层面让企业自主决策减少政府干预等等。但即使搞电力市场,电力领域也不是充分竞争的市场,首先输电通道资源就是有限的,如果单纯强调发挥市场作用,电力资源被市场的力量吸走,那么很可能会出现价高者得,西部地区只能始终处于弱势地位。
“现在正处于一个调整期,国家层面的整体改革安排非常关键。”(文|eo记者 姜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