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能源合作续演“平淡婚姻”

2016年12月，位于北极圈内的俄罗斯西西伯利亚亚马尔液化天然气项目（YamalLNG）基地中，项目总经理叶夫格尼·科特裹挟着零下30摄氏度的寒流进入车内，拉下紧罩在嘴上的围脖后，他说，严寒不会影响进度，目前项目96％的LNG产量都已经签订了20年－25年的长期合同，而气的开采成本要低于澳大利亚的LNG项目。“因此，煤炭才是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他告诉《财经》记者。

此时，在他左手边车窗外耸立着的，是一个矩形钢结构框架中包裹着的白色圆柱体。这就是该项目的核心模块——主冷换热器。它由美国空气化工产品有限公司设计制造，高近50米、直径4.85米，主体重量约400吨。其原理是通过多次冷媒接触换热，使天然气达到零下163摄氏度，从而瞬间液化，体积缩小成原来的1/600。“整个工厂就像个大冰箱。”叶夫格尼·科特说。

这些关键设备通过一种名为自行模块运输车的特种设备从亚马尔的萨贝塔港（Sabetta）运到现场。该港口一年只有6月至10月海面不封冻，因此破冰船几乎全年都在运行。

“亚马尔”在俄罗斯北部土著的涅涅茨（自治区）语中意为“土地的尽头”。该项目也是目前北极圈内最大规模的LNG项目，年产量相当于中国一年消费量的五分之一（1300万吨）。

该项目预估投资总额为270亿美元，中石油集团持有20％股权，中国丝路基金持有9.9％股权，法国道达尔公司持20％股权并作为合作方参与该项目，其余股份为诺瓦泰克公司（Novatek）持有。公司董事会11人中，中石油2人，道达尔2人，丝路基金1人，其余为俄方董事。

截至2016年底，项目总体进度约68％，第一期进度约85％，一期生产线的78个模块正在拼接组装。整个项目生产能力将达16.5亿吨天然气及120万吨凝析气。

未来中石油将从项目购买300万吨LNG，成为最大买家。道达尔也将购买一定比例。此外，西班牙和亚洲一些太平洋岛国也是买家。

中国石油大学中国能源战略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刘乾向《财经》记者指出，进入亚马尔项目无疑是中国公司在俄罗斯油气市场的新突破，意味着中方首次以合资方式进入了天然气上游业务。该项目折射出整个中俄能源合作历程的共同特点，即：俄方有需求，中方及时跟进，最后达成交易。这也是亚马尔项目给中方的启示所在。

但这并不意味着中俄能源合作进入蜜月期，两国未来合作或仍维持“平淡婚姻”。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专家均指出，亚马尔项目虽因上游突破而在中俄能源合作中具有独特性，但未必会开启一个合作新时代。同时，在国际能源市场的激烈变革之下，未来如无外力刺激，两国也难有大的合作项目。

上游突破

亚马尔LNG项目对中方的意义在于实现了中国公司首次以合资方式进入俄罗斯天然气上游业务。

项目投资方案于2013年12月通过，将分三期建设三条年产550万吨LNG的生产线，计划于2017年、2018年和2019年各投产一条生产线。

因此，2017年第一艘LNG运输船就会开到这里上货，并供往全球市场。萨贝塔港将全年不间断地出口LNG，夏季将沿北方航线输往亚太地区，冬季则沿西部路线在泽布吕赫港口（比利时）转由常规型油轮运输。

亚马尔LNG项目的天然气开采于南塔姆别伊斯克气田，其探明储量为9260亿立方米。采出的气从井口用管廊输送到几个液化厂加工成LNG，再集中到储罐区，接着输送到码头由专门油轮运走。

项目大股东诺瓦泰克公司已于2014年9月取得俄罗斯LNG出口许可证。该公司是俄罗斯最大的独立天然气生产商，也是除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下称“俄气”）外全国第二大天然气生产商。该公司从事天然气和液体碳氢化合物的勘探、生产、精炼和销售，拥有20多年的行业经验。

作为私营的独立公司，诺瓦泰克近年来在俄罗斯天然气市场风头强劲，不但在上游已拥有多个气田，且储量也都已达到俄气的八分之一，市值已经超过俄气的一半。

也正是与此独立天然气生产商的合作，使中方得以突破中俄原有的天然气贸易的合作方式。多年以来，中石油一直将俄罗斯视为战略性的发展方向，但几乎从未收获过有价值的上游资产。

与俄气的长期合作和谈判中，中方都表达过参与俄罗斯天然气上游开发的兴趣。中国领导人此前也提出过中俄能源合作“上下游一体化、利益共享、风险共担”的原则，指明中方希望进入俄方能源开发的上游环节，并在某种程度上向俄方开放中国市场的下游环节，建议俄方参与配气和建设地下气库等项目，但都未获响应。

因此，在亚马尔项目之前，单纯的天然气贸易始终是中俄合作核心。而亚马尔项目终于使中方找到了双方需求的契合点——项目融资。在遭遇西方严酷的经济制裁之后，俄罗斯企业贷款难度大幅增加，中俄项目融资成为每次双方洽谈的必涉主题。

在中石油进入时，彼时的第二大股东法国道达尔公司已经参与，并且项目已进入建设初期。因此俄方与法方对中国新股东的需求主要在于吸引融资和订购项目产量。

科特对《财经》记者表示，中国在项目中的作用至关重要，中石油海洋工程等企业为项目制造技术模块，其他企业也供应大量材料及零件，中国也将买下未来产量的大部分。

同时，对诺瓦泰克公司而言，亚马尔项目也实现了一个突破——俄罗斯政府对亚马尔项目支持力度很大，在2014年破例给项目颁发了LNG出口许可。由此，诺瓦泰克公司成为除俄气之外，唯一拥有LNG出口权的公司。但俄罗斯天然气管道气的出口权仍垄断在俄气手中。因此，诺瓦泰克自然地选择LNG项目作为突破口。

作为全球最大天然气出口国，俄罗斯在LNG出口方面此前却只有萨哈林2号一个项目，产量份额仅占全球LNG市场的5％。诺瓦泰克曾经与俄气签署过代理LNG出口和合资建设的协议。

此外，诺瓦泰克有今日局面，能在中俄能源合作棋盘上搭台，让道达尔、中石油等巨头来唱戏，也在于其董事长米赫尔松的能量，是他拉季姆琴科来做公司大股东。后者在俄罗斯有“普京密友”之称，是该国石油贸易大鳄。

因此，亚马尔LNG项目仍是在中俄能源合作的棋盘之上。包括此后中国丝路基金的进入，也是普京“点过头的”。而关于丝路基金入股条件的谈判，全程都有中国能源局与俄罗斯能源部参与。

但另一方面，该项目仍存在较大的成本风险。一位长期工作在俄罗斯油气开发一线的专家告诉《财经》记者，无论亚马尔项目还是萨哈林项目，以及东西伯利亚油气区块的合作，中方都基本处于劣势，无法对项目成本做详细调研。丝路基金与中石油在项目评估上，不管如何严谨，仍然缺乏一线信息和意见。导致项目评估论证上欠缺许多真实基础数据分析。

据了解，LNG项目成本主要由三部分构成，一部分是气田到码头的费用，然后是生产LNG的费用，最后是LNG外运的费用。

以美国为例，如果北美天然气标杆价格HenryHub气价是4美元/百万英热单位，则制成LNG后价格约6美元－7美元/百万英热单位，再通过航运到达大洋彼岸的中国，则价格会达到10美元－12美元/百万英热单位。由此，LNG价格中近三分之二是运输成本。而尽管亚马尔堪称北极圈内成本最低LNG项目，直接生产成本为0.5美元/桶油当量，相当于1美元/百万英热单位以下。且北冰洋航道距离中国市场比美国近，但由于大部分季节需要使用专用的破冰船，因此运输成本无疑不会低。且中国LNG早已供过于求，大量沿海低价LNG无疑形成巨大竞争。

及时跟进

亚马尔项目的成功与中俄能源合作历史上其他成功的项目具有同样特点——俄方有需求，中方及时跟进，最后达成交易。这也是亚马尔项目给中方的启示所在。

因此有参与中俄谈判的专家总结称，纵观中俄油气合作整个历程，往往是在俄方有某方面的需求（主要是资金和市场需求）时才可促成合作。而在俄方无所求时，中方怎么努力几乎都是徒劳。因此，中方应抓住俄方有需求的时机，及时跟进谈判，在尊重商业原则的前提下促成合作。

上述常驻俄罗斯油气专家也指出，中俄油气合作中，中方始终处于劣势和被动地位。因为中方在合作上始终偏向政治利益而非经济利益。经常受到内部分歧等各方面政治因素影响，而忽略了在谈判中及时跟进俄方需求。

知情人士透漏，在亚马尔项目中，中石油和丝路基金之间合作难称理想。主因在于两家机构进入项目的阶段不同，进入条件不同，投资目的也不同，由此导致分歧。而即使在中石油内部，不同机构的人对该项目的价值也莫衷一是。因为无论从商务的角度、地质勘探角度还是政府角度，对此项目的看法和定位都有较大分歧。这也影响了中方跟进的及时性。

例如，中方在2016年未能拿下俄罗斯万科尔油田(Vankor)的股份，而让印度最终得手。

在俄罗斯受西方经济制裁之后，特别是最近一两年间，该国大型油气资产交易中的确很少有中国企业身影。但刘乾指出，这并非完全是俄方的原因，也有中方的原因。

中国石油行业经历了2008年－2013年的一轮海外并购，以及随后的反腐风暴之后，无论在政治上还是资金上，都已无再次进行大规模海外扩张的动力。因此，油气领域大规模“走出去”的风头已过。与上述海外扩张期间石油系统能够得到政治、资金等全方位资源支持的时代已不可同日而语。

石油行业一位参与海外并购业务的人士称，现在一开会讨论并购就会面临各种质疑，例如风险是否有效管控，怎么防止国有资产流失等等。“如果是在2008年，万科尔油田肯定已经拿下了，几乎不会有任何悬念，”该人士说。

事实上，俄方每笔交易在最开始的橄榄枝几乎都是抛给中方的。但中方认为俄方在严酷制裁之下，选择已十分有限，甚至主要的出售资产会被中方垄断，因此并不急于接盘。而俄方在压力之下却急于寻求买家。由此导致双方难以达成一致。

2014年11月，俄油和中石油签署了万科尔10％股权出售的关键参数的协议，但交易本身并未进行。致使俄油总裁伊戈尔·谢钦次年3月两次出访印度，最终拍板向三家印度石油公司出售万科尔油田23.9％的股权。万科尔油田是全球近年来最大的已开采油气田之一，也是俄油的主要油田之一。

俄油还向中石油提供了开采斯里顿博托宾斯克油气田的塔斯-尤里亚赫石油公司49％的股权。而最终该公司20％的股权以7.5亿美元的价格卖给了BP石油公司。

此外，俄方也发现，尽管中国的三大石油公司已经不太有积极性接盘，但俄方还可以和其他稍小的中国公司合作，例如中国化工、北京燃气等，也有一些进展。

平淡婚姻

虽然中俄能源合作自始至终维持“平淡婚姻”，并无蜜月期可言，但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专家均指出“平平淡淡才是真”。亚马尔项目的启示也表明，由于中俄双方各自的变化，未来双方能源合作仍将延续“平淡婚姻”。

事实上，从2008年到2014年，中俄能源合作算是比较顺利的一个时期。但中国并未很好地把握俄罗斯受西方制裁的时期来扩大对俄的合作。双方都难以跟上对方的步伐。俄方对中方有所期望的时候，中方有时无法满足对方的期望，反之亦然。

但俄罗斯对华油气供应规模增长很快，有时甚至能超过沙特成为对华原油供应的第一大国。目前中国每年从俄罗斯进口3000多万吨原油，待中俄原油管道二期的1500万吨建成后，中国从俄罗斯的原油年进口量将达到4000万吨以上。当前中国每年进口原油总量约2亿多吨，自俄进口占到六分之一到五分之一之多。

因此刘乾指出，中国对俄罗斯原油的依存程度实际越来越大。一旦其他原油进口渠道出现问题，则俄罗斯对中国石油市场的影响力将是绝对的。

此外，俄方对中俄已签订的油气合同执行效果也较好。有接近中国联合石油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中联油”）的人士告诉《财经》记者，虽然合同在签署之前的谈判中很艰难，但一旦执行起来，对俄方是完全可以放心的。中俄原油管道建成后，俄方在供油和正常的运行调度方面都做得非常好。对合同的执行情况要强于中亚国家。“俄方的商业素质和对合同执行的严格规范，出乎中方意料。”该人士说。

同时，俄罗斯的能源战略也面临挑战。首先，当前国际能源市场正经历重大变革，页岩革命使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大石油生产国和天然气生产国，给国际能源市场和整个能源地缘政治都带来巨大影响。美国正向着能源独立甚至成为能源出口国的方向发展。

这无疑会对作为全球最大天然气出口国的俄罗斯形成冲击。俄罗斯需要调整本国天然气出口战略，以巩固俄罗斯在国际能源市场上的地位、增加天然气出口量、实现出口方向多元化、保障天然气出口安全以及降低过境运输风险。

另一方面，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教授冯玉军向《财经》记者指出，俄罗斯当前正处于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发展阶段，其综合国力在减弱，又遭遇国际油价大跌，其原有的“资源为王”的思维方式正遭受市场挑战。

而特朗普由于更重视煤炭和页岩油气的发展，因此其上台后对俄罗斯的能源行业可能会有更多的压力和挑战。

因此冯玉军指出，中国对俄能源合作应更多回归市场和商业原则，与俄方维持正常的贸易关系，而没必要非搞大项目，“平平淡淡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