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昔日的纳税大户,为何“贡献”了全市76%的社保缺口?
一座设计可采50年的矿井,竟然只使用20年就“寿终正寝”?
一家本已“枯竭”的破产煤矿,咋能换个“马甲”开采至今?
一户已经“空壳”的国有企业,还能孵出上百个“子子孙孙”?
一个缺乏优势的日用纺织品行业,如何突破南方同行“围剿”?
一个投资245亿元的能源项目,居然尚未竣工就卡了“壳”?
一项精心论证的产能扩建工程,缘何投产之日就是亏损之时?
一个慢得像“蜗牛”一样的产业,也能成为城市转型新支柱?
请看,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连续3年对东北三座资源型城市的深度调查。
资源枯竭、结构单一、体制僵化,是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的三大“拦路虎”,在为数众多的资源型城市中表现尤为突出。
2015年以来,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连续3年跟踪观察辽宁阜新、吉林辽源和黑龙江鸡西等煤城经济转型,试图从经济增长、产业变迁和国企改革等视角,探寻这三座资源型城市破解“资源诅咒”的突围之道,可为更多资源城市选择转型路径提供参考。
上篇:长与短
昔日“长板”为何变“短板”?
因煤而生、因煤而兴、因煤而衰,仿佛是这三座百年煤城的宿命。昔日成就这里繁荣与辉煌的煤炭资源,已经深陷成本畸高、储量殆尽的双重枯竭之中。自2001年阜新市被国务院确定为“全国首个资源枯竭城市转型试点”,随后几年又与辽源市一道,先后被列为“东北4个”“全国首批12个”资源枯竭城市转型试点。
与阜新、辽源因储量锐减造成资源“长板”变“短板”不同,仍有60亿吨原煤储量的鸡西,由于产业链条短、综合成本高等原因,也已深陷经济危困之中。2015年,鸡西煤炭行业税收贡献仅有5亿元,根本无法支撑这个180多万人口的城市经济。以至于在去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才会赫然列入“经过不懈努力,我市被纳入国家资源枯竭型城市转移支付补助范围”的“成绩单”。
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煤炭市场波动如同“过山车”,既有一路高歌的“黄金十年”,也有量价齐跌的产能过剩。这三座煤城中受冲击最大的,莫过于当地的大型国有煤矿——阜新矿业集团、辽源矿业集团和龙煤集团鸡西矿业分公司。
这些素以当地经济增长、税收收入和社会就业“顶梁柱”自居的大型国有煤矿,在产能过剩、市场低迷的冲击下,更是“短板”中的“短板”,饱尝困厄之苦与转型之痛。
“谈过去豪情满怀,看今天唏嘘不已。”在去年的一次座谈中,辽源矿业集团副总经理张敏,向记者坦言企业已深陷困境:一线职工平均欠薪3个月,有的单位已经半年不开支了;既提供不出足够岗位转岗,也拿不出足够的补偿金实施分流;拖欠养老、医疗保险的“窟窿”没钱补,费力卖出一点煤却收不回钱,资金周转非常困难。
阜新矿业集团的日子似乎更糟。2015年,全集团营业收入一下子减少30个亿,利润总额由正变负。去年更是雪上加霜,由于无煤可采,本地7座煤矿关闭了6座,2.8万名职工面临转岗分流。
该集团一位财务负责人透露,2016年阜新市76%的社保缺口,来自于这个多年的纳税大户,形势逆转如此之大,令人猝不及防。
重压之下,国有煤矿被迫突围自救。在过去两年里,阜新矿业集团分别降薪40%和35%,大批裁撤地面机构和岗位,仅2015年9-12月,集团在职处级干部人数就减少16%,科级以下干部由6159人减少到2818人,一些基层干部不得不去端盘子、打扫卫生。
辽源矿业集团打破“穷人雇保姆”的习惯,从前年起陆续裁减劳务用工。龙煤集团鸡西矿业分公司为了给富余职工找活干,几年前组织员工“走出去”在外地寻求托管煤矿,为民营企业当起了“服务生”。
上世纪90年代中期,煤炭市场遭遇“寒流”,曾导致大批煤矿工人下岗。十多年后,当降薪和欠薪沦为常态的困局再现,人们不禁诘问:“转型转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市场遇冷又会重蹈覆辙呢?”
“都怪‘黄金十年’煤炭市场形势大好,‘资源依赖症’复发,转型说得多做得少!”采访中,亦有政府官员和煤矿职工如此反思。
尽管这些煤城已宣告资源枯竭,国有煤矿产量曲线却一度箭头向上,与“黄金十年”市场走势高度拟合:阜新矿业集团2001年原煤产量826万吨,2011年增至1210万吨,随着市场下滑产量跳水,2015年又降至771万吨;辽源矿业集团2000年原煤产量300多万吨,2009年首次突破千万吨大关并连续保持4年,2016年原煤产量降至611万吨,本地产量仅为142万吨。
据阜新矿业集团一位中层干部回忆,当时煤价持续走高,很多矿井都开始搞扩能改造。以1997年建成投产的艾友矿为例,当时核定年产能90万吨,2003年扩能改造后年产量高达200万吨以上。然而,这座最初设计可开采50年的矿井,2015年因资源枯竭正式闭坑,开采不到20年竟寿终正寝了。
坐落在全国首个资源枯竭型城市经济转型试点市,阜新矿业集团也曾陆续规划了一些发展接续、替代产业的方案,包括开采油母页岩、采掘加工油砂、新建坑口电厂、开发玄武岩新材料等。
“这些项目要么没有推开,要么进展到一半就退出不干了,目前仅留下一座投产3年尚未盈利的膨润土厂!”阜新矿业集团董事长刘彦平向记者坦言。
鸡西矿业分公司前些年也搞了瓦斯发电、煤矸石制砖等产业,由于项目规模太小,对产业转型的支撑作用微乎其微。辽源矿业集团以矿用水泵、煤炭机械等转型项目为重点,大多围绕煤炭主业生存,开拓外部市场的成效并不理想。
为解决本地煤炭资源枯竭的短板,从2005年起,阜新矿业集团进军内蒙古,在白音华地区取得逾十亿吨煤炭资源,成建制转移了数千名煤矿职工;辽源矿业集团相继建成内蒙古金宝屯矿、长春龙家堡煤矿,还在云南、贵州等地拿到了煤炭资源。
与“资源依赖症”相伴,这些国有煤企在经济效益好时不改革,不但加剧了转型的难度,也错过了低成本改革的窗口期。以阜新矿业集团为例,由于产量上升、效益向好,企业用工总量一路攀升,从2007年4.6万人增长到2012年5.6万,人员增长22%以上。
“地面人员多、辅助岗位多、管理干部多,真正能下井干活的矿工还不够用,搞不好就会顾此失彼!”提起这两年的转岗分流,集团工资处处长李威一筹莫展。
2012年,辽源矿业集团下属煤机公司宣布破产,1000多名职工被有偿解除劳动合同。他们提出必须以“破产重组、重新上岗”为前提才同意,企业无奈只能照办。
在阜新采访,记者还听说这样一则“改革”故事。2005年王营子矿因资源枯竭实施政策性破产,获得一大笔国家补贴资金,用于安置补偿下岗职工、偿还部分债务等。破产后,集团对王营子矿的剩余资源进行重组,上千名矿工用解除劳动合同的经济补偿金参股,成立了员工持股的混合所有制企业。
几年后,阜矿出钱买下了员工股份,混合所有制企业又重新变成国有独资公司。职工在拿到一笔补偿金后,又重新变回国企职工身份,只不过煤矿换了个“马甲”,由王营子矿改成了阜新恒大煤业公司。
在东北的很多煤城,这种被群众讥讽“一枪好几个眼儿”的假改革现象,早就成了当地公开的秘密。有人质疑,前些年国家重视困难煤矿,既给资金、又出政策,为啥折腾了“一溜十三遭”,很多改革又都回到了原点。
记者观察:转型莫当“寒号鸟”
在小学课本中,有一则关于寒号鸟的童话故事。一只羽毛漂亮、歌声嘹亮的寒号鸟,做事拖沓、盲目乐观,不到寒冬不垒窝,最终没有逃脱被冻死的命运。
全国政协常委、原工信部部长李毅中曾直陈:“东北一些国企在上一轮改革中,困难重重时‘改不动’,日子好过时‘不想改’,经济下行时‘想改不敢改’。”这将部分国有企业在转型中的“寒号鸟”心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曾几何时,煤炭行业迎来“黄金十年”,大批国有煤企市场红火,产销两旺,进入难得的改革窗口期。但这些地方和企业,仍深陷“不到寒冬不垒窝”的观望之中。
表面上看,一些国有煤企患上了“资源依赖症”,但深究下去,恐怕还是“体制依赖症”在作祟。由于没有形成与市场充分对接的体制机制,没有真正获得独立经营、自主决策的市场主体地位,这些企业很难建立转型的主动性、责任感,频频坐失良机。
相对于这些煤矿城市而言,资源枯竭只是个时间问题。“一煤独大”的产业结构和日渐枯竭的煤炭资源、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体制碰撞,不仅加速资源递减、产业衰落,还会诱发一系列社会问题和挑战。转型阵痛之大,绝非简单给政策、投项目和下指标所能消解。
中篇:新与旧
探求新旧动能转换之谜
产业结构过于单一的格局,在资源枯竭和转型加速双重挤压下,正在发生动能转换的新变化。随着煤炭产业对这些城市支撑作用日渐式微,以民营经济为主体的一批新产业不断崛起,成为引领当地经济发展的生力军。
以辽源市为例,2016年上半年煤炭行业完成工业总产值6.3亿元,占全市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比重仅为0.9%,再以“煤城”冠之恐其实难副了。一些新业态、新体制和新机制,从城市经济舞台边缘逐渐走向中央,成为接续经济发展的新动能。
目前,阜新市农产品深加工、液压装备、氟化工等重点产业集群已接近工业总量的半壁江山;鸡西市石墨新材料、食品、药品三产业占规上工业总产值的37%;辽源市高精铝、袜业、农产品深加工、建筑机械等接续替代产业占工业的比重已接近80%。
阜新液压:东边日出西边雨
几辆驾校的教练车正在空旷的广场上练习倒桩,除了一层门庭有几个房间出租给商家外,四层办公大楼多数房间门窗破损、桌椅全无……这副衰败破落的景象,让人无法将它与当年号称国内三大液压企业之一的阜新液压件厂联系在一起。
这家因改制迟缓、经营不善,2010年正式停产的国有企业,长期以“空壳”来掩饰其典型的“僵尸企业”特征,但其产业基础、人才优势和销售渠道等产业积累的释放,催生出上百家民营液压企业如同雨后春笋般涌现,阜新液压产业得以重获新生。
曾担任20年厂长的孙贵和,今年已经77岁了,但他仍能一口气说出二、三十家民营液压企业与液压件厂的历史渊源:“这家的老板就是从我们厂下海的,那家的总工程师曾是老厂的技术员……”
据孙贵和老人回忆,早在上世纪90年代,这家国营老厂就已积弊频现:职工收入差距拉不开,一些高技术员工就出去单干,还回来挖老厂的熟练操作工;国企生产成本居高不下,而民营企业却能以较低价格打入市场,抢老厂的客户。
作为当地第一批民营液压企业,阜新北鑫星液压有限公司董事长王伟追忆起当年从“小作坊”起步的经历:“我们1991年成立时,只是给阜新液压件厂做配套加工泵壳,后来国企砍掉了一批配套商,我们没活儿干了,这才咬紧牙关自主开发液压件成品。”
阜新德尔汽车部件股份公司是当地最大的液压件企业,动力转向泵产品市场占有率高达25%。当年从阜新液压件厂辞职下海,如今又带领这家公司上市的董事长李毅说,体制一变、大有不同,民营企业在市场扑腾的艰辛,也是他在国企时未曾想象的。
经过20多年发展,阜新市已形成包括生产成品和整机、泵体泵盖、液压元器件,以及铸造品企业在内的完整产业链条。如今,因产权变换而实现重生的液压产业,已被阜新市列入十大重点产业集群。一批龙头整机企业与百余家上下游企业相互配合,互为补充,共同成长,多数企业在市场低迷时期,都展示了较强的抗风险能力。
阜新市经信委主任高正民告诉记者,液压件这个传统产业之所以能“遍地开花”,实现新旧动能转换,核心是市场,关键在产权。
鸡西石墨:“腾笼换鸟”中的产业升级
近年来,在煤炭市场起落波动中,鸡西人尝到甜头也吃尽苦头,逐渐找到了一条转型发展之路。鸡西市大项目办主任黄祖文说,鸡西要实现经济成功转型,就必须跳出煤炭产业看鸡西,加快实施“两黑一绿一药”的主导产业发展战略。
这其中的另一“黑”,就是继煤炭之后的石墨产业。鸡西已探明石墨资源储量6.62亿吨,矿物量5192万吨,占全国储量的30%左右。2016年,全市石墨产业实现产值15.3亿元,占规模以上工业的8.3%。此前,石墨产业虽然实现了规模化开采,但资源配置不优、产业集聚不强、科技含量不高,始终没有摆脱原材料、初加工的束缚。
近年来,鸡西市以打造“中国石墨之都”为契机,深度开发“原字号”,提高原料就地加工转化率和增值率,推动石墨产品由初级向精深加工跃升,加快蓄能材料、超硬材料、密封材料、传导材料、石墨烯等8大石墨产业链建设。
走进鸡西浩市新能源材料有限公司,记者看到一颗颗金刚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公司副总经理王国利告诉记者,“按传统思维,人们一提到资源行业就想到傻大黑粗,而我们以石墨为原料,已成功加工出高硬度金刚石。”
在鸡西市恒山区、麻山区以及鸡冠区的3个石墨产业园区,招商引资有一条新规则:不再“饥不择食”,而要“择大选优”。在国内外享有盛誉的柳毛石墨矿,矿石储量3.5亿吨,早期引进的企业“占窝”10年仍在搞初加工,鸡西市委、市政府下决心“腾笼换鸟”,重新引进了新能源汽车的“领头羊”——北汽集团进行精深开发。
“中国石墨之都”不仅是资源丰富的代名词,更是高端产品的诞生地。在多家石墨高技术企业的攻关下,鸡西市已开发出锂离子电池负极材料、球形石墨、高纯石墨、可膨胀石墨等数十个高附加值、高技术含量产品。
鸡西市深度开发石墨产业的新思路,吸引了来自北京、深圳等地的14户行业领军企业入驻,目前项目总投资200多亿元。设计投资70亿元的中韩(鸡西)石墨烯产业园,创造了产业项目建设体量、质量和开工速度之最,为鸡西转型发展积攒了后劲。
辽源袜业:“互联网+”与“甩手掌柜”
“我们这儿除了产业基础,人才、市场、区位都没有优势,怎么才能把袜业这块‘肥肉’,从南方人的盘子里生生夹过来呢?”在辽源市东北袜业园产业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田中君讲述了当地袜业成长的故事。
辽源袜业已有百年历史。自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当地一批国有袜厂、棉纺厂相继倒闭,留下的民营袜企星星点点,一度只是国内知名袜业品牌的“代工厂”。
经过多年市场洗礼,辽源袜业逐渐走向规模化、规范化和品牌化。全市拥有袜企1200多户,从业者2.75万人,年产棉袜超20亿双,2016年销售收入达80亿元,成为辽源转型的新支点。发生这样的逆转,东北袜业园起了关键作用。
2005年,东北袜业园一期工程建成时,辽源市仅有37户袜企,如何吸引它们入驻?田中君提出要“实实在在赔3年”,对这些企业减免房租费、水电费、采暖费等,走出了引入企业的第一步。
为降低袜企原料和市场两头在外的运营成本,袜业园还搭建了金融、研发、咨询、培训等8大平台,提供场地、袜机和流动资金,支持大学毕业生和当地企业主“零成本”创业。
如今,这里办税、贷款、证照年检等服务一条龙,从棉纱、染色,到物流、包装等配套企业应有尽有,从机器租赁、配件维修,到金融服务、人才培训等配套服务一应俱全。
2009年就来到园区创业,如今已拥有50多台袜机的企业主张亮说,过去有一大半精力都用在融资、处理政府关系上,现在园区服务周到,这方面可以当“甩手掌柜”,只需一心忙生产就行了。
产业要素的充分聚集,产业链条的高度完整,为辽源袜业构建了新的优势,得以在南方同行的“围剿”下杀出一条血路,形成“南有诸暨、北有辽源”的行业格局。
面对未来的转型升级,早已在市场打拼多年,嗅觉异常灵敏的东北袜业园,如今瞄准创新创业和“互联网+”带给产业的价值。随着2000名大学毕业生在园区创办或加盟企业,高水平人才的涌入给辽源袜业带来了“鲶鱼效应”,乐于接受新鲜事物的大学生们,又成了推动园区“互联网+”的生力军。
目前,东北袜业园与阿里巴巴合作,在网上建立了东北首条产业带。通过网络平台整合包装设计、印刷、仓储等配套资源,不仅进一步降低成本,还提高了接单、设计、发货等环节的效率,其独创的“7天供应链”模式,比国内常规供货流程的耗时节省一半以上。
记者观察:转型要让市场唱“主角”
液压、石墨、袜业在三座煤城早已有之。分析它们从小变大、由弱到强,进而成为经济转型新动能的原因,市场才是最大驱动力。
在一些地方,政府官员热衷于“无中生有”搞规划、盲目跟风扶持新产业。殊不知,那些缺乏产业基础和比较优势的项目,即便政府投入再多补贴资金、出台再好的优惠政策,仍然是扶不起的“阿斗”。
相比之下,将选择权、培育权交给市场,让我们看到了转型的另一种路径。从液压企业互为配套合力形成产业链,到石墨产业放弃粗加工延伸产业链,再到袜业园区做好平台服务、搭上电商快车,在市场的支配下,企业立足供给、面向需求的结构性改革的探索,给人希望。
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指出,要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资源型城市培育替代产业,实现新旧动能转换,就应该让市场唱“主角”。
从小小棉袜成为辽源经济新支点的转型实践中,人们不难发现,“产品的经还是企业念得好、产业的戏还是市场唱得好”,地方政府的开放和开明程度,恰恰体现在改善营商环境和尊重企业家创新精神的担当上。
下篇:快与慢
压力与定力尚需“再平衡”
在这三座煤城,记者采访的转型故事大都一波三折。有的地方出于加快改善经济面貌的愿望,不惜拼血本引入大项目,指望“大树进城”好乘凉,结果大多“水土不服”成活难;有的地方扎扎实实布局小项目,积小胜为大胜,虽然产业小、赚钱慢,却凭借“十年磨一剑”,终究换来不小成果。
经济运行的复杂性,决定了资源型城市经济转型任务的艰巨性。实践证明,经济转型不是缓解压力的“急就篇”,而是保持定力的“慢功夫”,如何在发展压力与战略定力之间实现“再平衡”,让新旧动能转换时尽量少打资源消耗战,对这三座煤城来讲不啻是一种长期考验。
“大手笔”项目的失落
从2014年9月份起,沈阳企业主赵云伟每隔十天半月,就会打探200公里外大唐项目的进展。他提前在项目附近买下数百亩土地,拟建吃配大唐LNG等原料的工厂。“大唐项目一停都快3年了,再不复工我们这些配套企业都快拖死了。”赵云伟向记者诉苦说。
这个年产40亿立方米天然气的大唐煤制天然气项目,2010年3月在阜新市新邱区开工建设,计划总投资245.7亿元,是阜新市最大的转型项目。2014年9月,在即将完成一期投资180亿元情况下,大唐集团决定中止工程建设。
尽管阜新市和大唐方面对停工缘由莫衷一是,记者还是通过采访了解到其中的主要原因:一是大唐项目投产后每年消耗上千万吨原煤,需要从几百公里外内蒙古煤矿运过来,物流成本根本没办法消化;二是项目论证不充分,急于上马带来一系列问题。
多位煤化工专家向记者透露,此前大唐发电集团在内蒙古克什克腾旗,投建了其首个煤制天然气项目,本来应该在项目运转并取得经验后,再投资建设其他项目,没想到阜新项目急着上马了。结果,克旗项目投产遇到一些问题,阜新项目只好先停下来了。
“要引就引大个的,一个顶上百个!”新邱区很多干部至今还记得,当年大唐项目落户时的那份自豪和喜悦——这个经济总量全省排名倒数第二的穷区,好像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区领导会上会下放言,只要大唐一投产,我们就能晋级全省前十了。
“现在不光没一步登天,还把转型给卡住了,区里还有上亿元的征地款没收回呢。”新邱区一位机关干部对记者说。
位于鸡西市梨树区的天和焦化项目,设计年产100万吨焦炭,总投资十几亿元。2010年开工建设时,每吨焦炭售价2000元以上,等到2014即将完工之时,焦炭价格跌了一半还多。无奈之下,项目只好停了下来。
投资该项目的天源煤炭股份公司董事长徐昌伟则是苦不堪言,这位在鸡西投资数十亿元的辽宁企业家,并不抱怨市场变化所造成的影响,倒是对“先上车后买票”的招商承诺,以及融资难、融资贵的营商环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遗憾。
“车也上了,钱也花了,轮到补票时手续繁琐、周期漫长。按说领导都很重视,基层照章办事,也没有什么人卡你,可到现在焦化项目手续还没办完呢!”徐昌伟无可奈何地对记者说。
2009年前后,国内汽车市场升温,辽源矿业集团方大锻造有限公司产品供不应求。这家为整车企业配套生产零部件的国有企业,决定投资20亿元,上马两条国内先进的锻压生产线。没想到,2013年第一条生产线刚投产,就遭遇汽车市场降温,预计30亿元的年产值缩水不足5个亿,投产之日便陷入亏损。
“当时上马这个项目,我们也精心论证过的,没想到很多同行跟我们一样扩大产能,很快就出现行业饱和甚至过剩了。”辽源矿业集团一位财务人员说。
更令人诧异的“大手笔”,是这家公司花1.6亿元从德国订购的大型锻压装备,海运到大连后曾长期寄存在港口,迟迟不肯拉回去。据知情人反映,从大连到辽源不过才600多公里,这些进口设备运输由于超限需拆卡架桥,仅拉回辽源的运输费就需6000多万元。
“蜗牛”产业的欣喜
如果用英雄迟暮来比喻这些煤城昔日主导产业的衰落,近年来悄然升温的农产品深加工业,却让人们感受其洗尽铅华的真淳。这个过去因占地大、税收少而不受地方政府“待见”的产业,以精深加工延长产业链、提高附加值,日渐成为鸡西、辽源和阜新的产业“新宠”。
鸡西市加快推动传统农业向绿色品牌农业转变、种植业向畜牧业转变的“两个转变”战略,去年全市绿色食品种植基地面积525万亩,绿色食品认证个数200多个。阜新市实施现代农业三年滚动计划,继续培育做大一批龙头企业,2016年农产品深加工已经成为全市第二大产业,占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的21.5%。
“这些年阜新市把功夫下在‘公司+农户’的对接上,抓好绿色、有机农产品认证,扩大特色农业规模,引导农产品深加工产业一路升级。”阜新市农业产业化办公室主任宫殿龙自信地说,发展农业投入小、见效慢,不像搞工业大干快上,靠的是慢功夫,虽然发展得像“蜗牛”一样缓慢,但现在可算见亮了。
在总面积不足鸡西1/4、阜新1/2的辽源,两家过去靠加工铝合金门窗为业的小厂,国营的改制,民营的转型,硬是“一条道儿跑到黑”,经过几十年的慢积累,也驶入成长的快车道。
如今,麦达斯铝业、利源精制股份已成为享誉中外的高精铝龙头企业。它们在海内外攻城略地,打入中车集团、法国阿尔斯通、德国西门子和美国苹果等公司的供货体系。目前,辽源轨道车辆铝型材产销量占国内市场份额的66%,这个过去一无资源、二无市场的高精铝业,已成为当地三大特色优势产业之一。
“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利源精制股份公司董事长王民快言快语,“从加工保温铝合金门窗,到生产苹果笔记本外壳、轨道列车车体,包括公司改制上市,这一路都是熬过来的,光转型就转了4次!”
不仅产业要下“慢功夫”,企业也要肯于“赚小钱”。2013年鸡西矿业分公司为缓解用工压力,组建一支400余人队伍前往陕西延安,为民营煤矿提供煤炭生产性服务。顶住离家前的畏惧,熬过“寄人篱下”的不适应,随着外出务工收入普遍比原岗位高出一截,报名出去的职工开始逐渐多起来。
公司副总工程师姜裕超说,作为一家“百年老矿”,煤矿开采的技术能力和管理经验是我们的最大优势。“别看这么干比到外地买矿来钱慢,一旦真正推开了,我们完全可以转型提供矿工培训和煤矿管理服务,从此摆脱资源枯竭的束缚!”
记者观察:转型是一场“马拉松”
记者在梳理阜新、辽源和鸡西市最近5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时,发现“经济总量小、民生任务重、政府债务高、体制性和结构性矛盾突出、大项目好项目少、接续产业弱”等问题,几乎是所有报告中连年强调的高频词。
“先摆功劳簿,接着蹬腿哭”,向中央和省里要资金、要项目、要政策,曾是一些资源型城市的惯用打法。还有一些地方,把希望寄托在一两个大项目上,期望毕其功于一役。近年来,辽宁省、吉林省部分地方甚至在经济数据上掺假“注水”。这些现象,暴露出一些官员的畸形发展观——盲目贪大求快,对转型有害无益。
“当一任市委书记如果舍不得用五年打基础,奢求任期内新兴产业成为支柱是不现实的。”采访中,曾任辽源市委书记的吉林省人大财经委主任赵振起直言,资源型城市转型不能搞“快餐经济”,重速度、轻质量往往会迷失方向、透支未来。
转型是一场“马拉松”,要放到更长的时间维度去考量,如何在发展压力与战略定力之间实现“再平衡”至关重要。与其盲目求快、搞百米冲刺,还不如调整步伐、找对节奏、稳步前进,这考验资源型城市的耐力,也考验全社会对它们的耐心。
如何跑赢这场“马拉松”?这需要决策者们转变观念。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东北振兴要“瞄准方向、保持定力、一以贯之、久久为功”。唯有如此,城市转型、东北振兴方能走得更稳、更远!
记者刘荒、王炳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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