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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关乎着德国未来的会议已经持续了整整21个小时，凌晨4点45分，终于到了举手表决的关键时刻。27:1，与会代表以出人意料的压倒性优势通过了决议。
2019年1月26日柏林的清晨，这个全名为“增长、转型和就业”（Wachstum, Strukturwandel, Beschäftigung）的煤炭委员会，正式对外公布了一份366页的报告，宣告德国将最迟于2038年彻底放弃煤电。
这也是德国在2013年宣布将于2022年底前彻底抛弃核电之后的又一重大能源改革政策。
艰难的共识：多方博弈
煤炭委员会由德国联邦政府牵头，并吸纳了来自工业界、地方政府、环保组织和学术界的共28名代表。
对于代表了多方利益的煤炭委员会来说，马拉松式的谈判不可避免，但27:1的投票结果证明，各界在弃煤这个话题上能够达成共识，至少委员会最终给出的弃煤计划显得中和、实际且公平。
根据计划，到2022年，德国的燃煤发电量需减少12.5GW，相当于需要关闭24座中大型燃煤发电厂。到2038年，目前发电量约为45GW的煤电将全部被清洁能源所取代。
根据德国政府给出的初步数据，2018年德国35%的电力供应来自燃煤发电，清洁能源占比同样为35%，剩余的13%来自天然气发电，另有12%为核电。
2017年德国能源结构图，其中煤炭发电量仍占到37%，2018年下降到35%。 图源：Strom Report
煤炭委员会通过的报告书中，还保留了提前完成弃煤目标的条款。联邦政府和委员会将在2023、2026以及2029年讨论弃煤进展，并实时更改下一阶段需关停煤电厂的具体数量。如果计划一切顺利，2032年将争取把弃煤最后期限提前至2035年。该条款为环保界代表的核心诉求，理由是全球变暖的压力在未来将越来越大。
地方政府和工业界从环保人士手中得到的利益交换，则是补贴和一个承诺。
400亿欧元，这是煤炭委员会给联邦政府开出的账单。这笔补贴将直接给到地方，其中主要包括北威州、勃兰登堡州、萨克森州在内的富煤联邦州。在未来20年内，这些地方将每年从中央得到13亿欧元的补助，还有7亿欧元作为后备资金。
这笔资金的主要用途只有一个：保证就业。
目前德国境内仍有2万名员工在褐煤发电厂和褐煤露天矿工作，另有5700人在黑煤发电厂工作（德国所有的黑煤矿已于2018年12月全部关停）。毫无疑问，这些员工将在2038年之前全部失业。
对于较为年长的雇员和工人，政府鼓励在2038年准时退休或提前退休；部分年轻人将被重新雇佣以“造林还田工程”的劳动力需求——根据德国规定，开采过的煤矿在废弃或封存后，必须重新填土掩埋或者引水制造人工湖以恢复生态。
不过，这还不足以消化所有失业人员。针对剩下的员工，煤炭委员会笼统地建议，在当地设立技术工人人才库，并提供相应的再培训以提升技能。
委员会还建议迁移部分州（省）级别的政府机构到受波及地区，通过新增公务员岗位来解决部分就业问题，此举预计创造5000个就业机会。同时，在当地修建高速公路等基础设施、对当地进行大量投资以促进经济增长，甚至通过孵化器鼓励创业，也都被委员会视为解决之道。
工业界得到的则是联邦政府将通过补贴抵消电价上涨的承诺。
对于德国众多的能源密集型企业来说，面对目前欧洲最贵的电价，无疑是削弱企业竞争力的关键因素之一。廉价的煤电将于2022年被砍去三分之一，即12.5GW，同年核电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届时，电力的缺口只能由昂贵的清洁能源补上——对于电价继续上涨的担忧，充斥着整个工业界。
作为回应，联邦政府将于2023年起，每年保证提供20亿欧元以抵消电价涨幅。
至此，地方政府和工业界的利益诉求都得到了满足。
德国的电价为欧洲范围内最高，为0.3欧元/千瓦时。 图源：世界报
在1月26日的新闻发布会上，煤炭委员会内的所有委员都毫不吝啬赞赏之词，对达成的协议给出了高度评价。委员会主席波法拉（Ronald Pofalla）表示：“代表各界达成共识，这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们成功了，这是历史性的壮举。”
按照波法拉的说法，委员会达成的协议是和谐的三重奏：创造新就业机会、保证价格可接受的能源供应以及可持续的环保政策。
这曲“三重奏”也得到了其他委员的背书。委员会副主席普雷托里亚斯（Barbara Praetorius）说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雄心勃勃的计划，弃煤在经济上可行，我对此深信不疑。”
另一位委员，乡镇企业联合会会长赖歇（Katherina Reiche）也称该结果协调了能源安全、环保目标和企业生产。即便是对煤炭依赖性极高的前萨克森州的州长蒂利克（Stanislaw Tillich）也表达了类似观点。
尽管煤炭委员会没有立法权，其出具的报告本质上只有建议权，但并不妨碍这份协议同样得到了政府层面的高度赞扬。
德国财政部长肖尔茨（Olaf Scholz）在接受《法兰克福汇报》采访时表示：“委员会内部能够达成一致，这绝对是个好消息。我们现在将重新规划这个工业大国的能源供应，我们要将德国变成能源领域的示范国。”
赞誉也出自经济部长阿尔特迈尔（Peter Altmaier）的口中：“弃煤是过去数十年来最具有挑战性的改革，如今各界代表取得了共识，改革就能够成功。”
能源企业：共识下的不和谐音
看似代表了各方利益的煤炭委员会里还缺了一方代表：能源巨头们。
在委员会公布弃煤报告书之后数天，包括莱茵集团（RWE）、Uniper、LEAG在内的几乎所有能源巨头们，都对弃煤表达了不满。
除了对于弃煤最终期限过早、不切实际的普遍性指责外，每家巨头都有重大项目被委员会盯上，且单独成章地出现在了弃煤报告书中。
莱茵集团的阿喀琉斯之踵是汉巴赫森林（Hambacher Forst）项目。过去一年之内，汉巴赫森林已从莱茵集团与环保主义者的冲突，变成了撕裂德国社会的暴力策源地。
时间回到2012年，为了弥补弃核政策带来的电力缺口，莱茵集团买下了汉巴赫森林的地皮以开采褐煤，德国法院也于2017年批准了该计划。但这座有着1.2万年历史的森林，被环保主义者视为科隆附近最大的生态系统之一。
为了阻止莱茵集团砍伐森林，环保主义者不仅大规模在森林里露营，更是在树上搭建了80多座树屋并定居其内，最终使得砍伐森林问题升级为强拆问题。
2018年9月14日，事件达到高潮。为了保障伐木工人安全，一只由3500名警察、消防队以及高空干预部队组成的队伍进入森林，并和情绪激动的环保主义者爆发冲突。
这场被戏称为“越南战争”的冲突，最终以9月21日一名记者从树上坠亡而收场。其后，当地法院以砍伐森林破坏蝙蝠生态环境为由，暂时冻结了莱茵集团的开采计划。
莱茵集团董事会主席马丁·施密茨（Rolf Martin Schmitz）当时在电视上表示，这将给公司带来40亿-50亿欧元的损失。
如今靴子终于落地了。尽管煤炭委员会制定了2022年关停煤电项目的数量，但并没有规定具体为哪些，细节谈判将交由当地政府确定。汉巴赫森林显然是个例外，因为它出现在了委员会“希望”（wünschenswert）尽早关闭的煤电项目名单上——该名单上只有两个名字。
也许是向委员会叫板，马丁·施密茨在1月28日接受《莱茵邮报》采访时称：“可以确定的是，这在人事上会造成重大影响，我预计到2023年，将会有大裁员。裁员数量肯定大大超过人员正常流动和原定计划（弃核），所有2022年前需被关闭的煤电厂员工都不能幸免。”对于裁员的具体人数，施密茨并没有给出说明。
在建议关停的煤电项目名单上，另一个倒霉蛋是Uniper公司旗下的Datteln 4煤电厂。
作为目前西欧唯一仍在建的燃煤发电厂，这座位于多特蒙德的电厂将于2020年投入使用。这在北威州几乎所有煤电厂将于2022年前陆续关闭的背景下，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数年前，同样是为了补上核电的缺口，Uniper投入了至少15亿欧元以建设电厂。倘若煤炭委员会的建议关停名单最终被联邦政府采纳——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Datteln 4煤电厂将成为欧盟境内最大的“烂尾楼”。即便该厂能够幸运地运营到最后期限2038年，损失也将不小。根据公司内部计算，Uniper收回建厂成本最早需要到2060年。
Uniper董事长鲁姆勒（Eckhardt Rümmler）在本周隔空向煤炭委员会开炮：“Datteln 4是公司的核心利益。一座技术上全新的发电厂不能连入电网，那些老旧的、高排放的煤电厂却能继续运营到2038年，这不论在能源政策上还是气候政策上，都毫无意义。”
同样对弃煤计划不满的还有总部位于原东德勃兰登堡州的LEAG能源公司。LEAG旗下并没有煤电厂登上煤炭委员会的黑名单，但是它对位于波兰边境的卢萨蒂亚（Lausitz）煤矿开采业务极度依赖。在计算公司盈利预期时，LEAG甚至已把卢萨蒂亚煤矿2040年的开采量计算在内。
更令LEAG董事长伦德斯（Helmar Rendez）耿耿于怀的是，弃煤最终期限可能提前到2035年。“这是‘毒丸’条款，等于一开始就给弃煤计划带来了巨大的不确定性。” 伦德斯批评道。
这些能源巨头们现在要做的，则是向地方政府索要赔偿金，正如六年前推行弃核时所发生的一样。尽管并未透漏细节，但是至少Uniper和北威州州政府的谈判已于1月31日开始。
环保还是现实？
其实煤炭委员会拿汉巴赫森林和Datteln 4煤电厂开刀，也是无奈之举。
凭借在汉巴赫森林的造势活动和热点效应，该森林本身已经成为了环保精神的象征。众多环保组织借此给委员会施加了巨大压力，在委员会开会的大楼前，寒冬中的广场上聚集着数百名环保组织的高中生抗议示威。
随着汉巴赫森林注定将成为过去式，失去了热点的环保组织能否继续受到公众的持续关注，也成为了疑问。
继续吸引眼球的方法就是制造下一个热点。其中，Datteln 4煤电厂已然具备了成为热点的所有条件，于是，煤炭委员会内不少委员决定，趁此机会一并解决这个隐患。
委员会之所以对环保组织如此忌惮，是因为弃煤协议并没有得到大多数环保人士的认可，至少28名委员中的唯一反对票就出自环保组织代表沃特克（Hannelore Wodtke）。沃特克所在的村庄位于卢萨蒂亚煤矿之上，由于弃煤计划有20年的缓冲期，并不能改变他的家乡即将被整体拆迁的名义。煤炭委员会承诺，会对卢萨蒂亚地区进行大量补贴，但拒绝做出保留村庄的承诺。
即便不考虑沃特克这样因挖掘煤矿而丧失家园的普通平民，对委员会的弃煤计划嗤之以鼻的环保组织，也如同过江之鲫。
环保组织Greenpeace的领导人凯泽（Martin Kaiser）批评道：“到2038年才彻底弃煤是不可接受的。”持同样观点的还有环保组织BUND的负责人魏格（Hubert Weiger）：“德国多年以来在环境政策上都是植物人状态，现在只是动了一下。下一步目标是，要力争2035年前彻底弃煤。”
环保组织对于弃煤计划过于保守的批评并非没有道理。按照环保机构的计算，如果德国不加速能源转型，德国将无法完成国内和国际上承诺的减排目标。
根据德国政府制定的气候目标，德国到2020年将把温室气体排放量压低至1990年60%的水平，到2030年，该比例要降到45%。
环保组织Ende Gelände的负责人马哈豪斯（Nike Mahlhaus）在社交媒体上表示：“以现在的方案是无法达成巴黎气候协定中，将全球气温上升幅度控制在1.5度的要求的。” Ende Gelände已经计划将在柏林发起抗议活动，并准备包围联邦政府的经济和能源部大楼。
环保组织在煤炭问题上咄咄逼人的态势背后，却是环保组织在其他领域的一败涂地。
目前燃煤发电产生的二氧化碳排放量，仅占到了全德排放量的四分之一，剩下的大头主要来于机动车废气以及住房供暖。相比于机动车以及供暖的分散式排放属性及不可替代性，集中式排放且强政策导向的燃煤发电，显然是那颗最软的柿子。
另外，德国过于强大的汽车工业使柴油禁令和电动车强制普及迟迟无法有所突破，邻国法国的“黄背心”运动更使机动车环保蒙上了阴影。影响供暖排放的关键则在于推广节能建筑，并为老建筑更换保暖墙体。但住房环保问题和过去五年已经翻倍的德国房价相比，显然并不能引起德国人的共鸣。
与环保界认为弃煤计划过于保守不同，学术界认为，由国家主导的弃煤方案忽略了市场的力量。
在联邦能源转型监督委员会主席、明斯特大学的勒舍尔（Andreas Löschel）教授看来，合理的二氧化碳定价策略才是弃煤的理性选择。
“委员会建议的弃煤路线在经济上只会徒增纳税人的负担，其环保效果根本无法得到保证，结果甚至可能是二氧化碳排放量的反弹。”
勒舍尔估计，随着部分煤电厂的先行关闭，以及新能源增长相对缓慢，剩余煤电厂将不得不超负荷运转以保证电力供应。
另一个值得担忧的则是“水床效应”：欧盟的碳排放地图就像个水床，将德国的碳排放量强行压低，很有可能意味着周围国家碳排放量的上升。
在弃核过程中，德国曾经向法国大量进口电力以弥补电力缺口。此次弃煤的重灾区在紧邻波兰的原东德地区，坐拥西里西亚富煤区的波兰，对煤炭的依赖和德国相比不逞多让。有数据估算，德国境内减排量的40%将由领国的排放增长所抵消。
对政府主导的弃煤计划同样持保留态度的，还有德国家族企业协会会长冯·埃本（Reinhold von Eben-Worlée）：“能源国家主义无法有效达成能源转型目标，它只会推高电价和国家财政压力。碳排放许可证或者碳定价，都是更合理的选择，应当交给市场去调节。”
根据界面新闻记者计算，煤炭委员会所提出的400亿欧元补贴计划，根本无法完成弃煤目标。400亿欧元的预算中，并没有包括对莱茵集团、Uniper等能源企业的赔偿费用，这至少需要100亿欧元。联邦政府已经承诺将于2023年起补贴电价，这笔补贴预计将达320亿欧元。
根据委员会的报告建议，涉及弃煤的企业中，58岁以上的员工可以选择提前退休，为了保证这些员工养老金系数不变，以及提供过渡养老金，联邦政府还要拨出至少50亿欧元。德国法定退休年龄为67岁。
这些费用的总和将逼近1000亿欧元。
正如冯·埃本所言：“这笔钱最终不是以电费账单的形式，就是以对税单的形式落到老百姓头上。”
过去十年以来，随着清洁能源在能源结构中的占比增大，德国的基础电价已经连续上涨了27%。以界面新闻记者所居住的慕尼黑市为例，2012年时的一居室全年电费尚为560欧元，这个数字在2018年已上涨至855欧元。
过去十年以来，德国的电费上涨了超过27%，图中单位为欧分/千瓦时。 图源：Strom Report
不过，这份各方妥协后的弃煤计划，仍然得到了强势机构和权力部门的背书。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支持可能来自华盛顿和莫斯科。因为面对弃煤弃核之后的电力缺口，德国人其实仍留有最后的底牌——大规模天然气发电。
一条道走到黑的德国人势必将更加重视俄罗斯的天然气供应，对德俄合作的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也将更加支持。北溪2号项目过去数年来一直饱受欧洲国家批评，被视为德俄再度牵手的象征，特朗普更是因为德国不采购美国液化天然气大动肝火。
很快，德国可能就有胃口同时吃下美俄两国的天然气了。（记者 | 钱伯彦）
